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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电话号码
战前就建成的大华大戏院是首都最著名的电影院,放映的电影紧跟世界潮流,连上海的电影公司也常常选这里举行影片的首映礼。戏院的正面,是雨篷分割了上下两层,上层幕墙上常年都是女明星的巨幅海报,从费雯丽到葛丽泰·嘉宝,从阮玲玉到胡蝶;下层则是长长的台阶通往西式建筑风格的大门。
此刻,沈彤便站在门厅外面,抬头看即将上映的《万家灯火》的海报,主演上官云珠的眼睛竟然让她想到兰幼因,心想大概美人总有些相似性。
而这时,兰幼因也从台阶下面走来,有些无奈地对她说:“怎么弄得跟特务接头似的。”
沈彤做了个鬼脸,道:“所以啊,幼因姐,我是为了你在违反规定。”
——因为李鹤林的训斥,沈彤不敢明着在国防部里同兰幼因说话了,生怕又要因为“和其他部门的同事谈论二厅的工作内容”写检讨。于是,她只能在糖果纸上写了“接头”的时间地点,路过兰幼因的时候不经意地丢下,然后用余光看到她将其捡起来,飞快地扫过后重新揉成一团握在手心里。
电影院这种公共场所还真是各路间谍喜欢交换情报的地点,外面人来人往,影厅里有黑暗掩护;墙上的海报可以做记号,写满字的场刊就是一次性密码本。
就像此刻,沈彤把一张电影票递给兰幼因,背面朝上,写了一排数字。
大约是出自对长辈的叛逆心,又或只是想起兰幼因脸上曾经一闪而过的怨恨也好、迷茫也好、无助也好,沈彤想,反正都是为了抓共谍,那么用什么方法、跟什么人一起,又有什么所谓?而且,她是真想帮她的幼因姐。
“这是我在舅舅笔记本上看到的,但只是扫了一眼,最后一个数字可能是7,也可能是9,我没有看清。”沈彤把一张电影票递给她,“六位数,所以应该不是电话号码。”
兰幼因低头看了一眼,道:“未必,上海就开始有六位数的电话号码了。”
“真的吗?”沈彤忽然眼睛一亮,“那就是了,因为任少白正好去上海了!”她兴奋起来,对平时见到言必称“任先生”的人也直呼其名了。
又或者,是被兰幼因带跑了。
“任少白现在在上海?”兰幼因看着这行数字,心想这会恰巧是同一件事吗?
沈彤点点头:“应该是在路上,因为今天下班之前,我路过秘书室,听到有人说明天要去哪儿打牌,要叫上他,但是厅长秘书说他要出外勤。那人就开玩笑说原来任少白也开始礼拜天加班了。厅长秘书就说,舒舒服服坐着蓝钢快车,最晚明天也就回来了。”
——沪宁线上的“蓝钢快车”,礼拜六下班从南京出发,礼拜天夜里再从上海回来,很多周中在首都机关上班、周末去十里洋场享受的政府要人都是这么个行程。
但任少白是去出外勤?
兰幼因随即又想到,他是秘密出行,除了厅长以外,同厅的其他人是不知道的。
“还有……”沈彤神神秘秘地说,“我爸明天中午也有饭局,原本想叫上舅舅,但是他给回绝了。”
那就是厅办主任和机要秘书一起出外勤,不仅保密,还要优先于沈彤汇报的共党线索。
原本,兰幼因想,既然没有直接证明任少白是一二零七的证据,便不妨用诈的。通过沈彤,向任少白透露一个信息——自己曾经破获他发出的密电。她想看任少白是什么反应,她想人一旦心虚,就会有动作,就会露出破绽。
但此刻,任少白显然有更迫在眉睫的事要去做,顾不上来试探兰幼因是否知道了一二零七的秘密。
兰幼因看着手里这则电话号码,忽然产生一个想法:如果任少白当真是一二零七,根据之前他每掺和一件就破坏一件的国防部相关事项,那么这一次,他肯定也是要在中途搞破坏的。
离开大华戏院后,兰幼因首先去了长途电话所,拨通了那个被李鹤林记下的号码。
她先以尾号为7拨出,说自己是凯司令餐厅的前台,黄先生预定了今晚的位子,想要同他确定一下前来就餐的时间。
电话那头是个女人,在听了她的话之后立刻就问:“什么先生?姓什么?”
兰幼因说:“姓黄。黄先生。”
“等一下。”对方说道,然后换成了上海方言,不知冲着什么人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而远处也是叽里咕噜的回应。兰幼因虽然听不懂上海话,但还是能感知到并不友好的氛围。
这时,女人又切换回官话,连珠炮似地问她:“你讲清楚,他电话订的还是人过去订的?一个人两个人?是不是带了女人哇?你们有没有查身份证?姓黄还是姓王啊?”
兰幼因果断地挂断电话,心想,国防部二厅肯定不是去处理一对寻常夫妻的家务事的。
然后,她又按照尾号是9拨了出去。
这回是个年轻男人接的,兰幼因用相同的说辞,对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简短地说:“你打错了。”
兰幼因连忙说:“但预留的电话就是这个,请问不是黄先生家吗?”
“不是。”
“那是黄先生的单位?麻烦您请黄先生来接听。”
“都不是,这里没有姓黄的人,你打错电话了。”
对方终于说了稍长的一句话,而正是这样,让兰幼因觉察出了一点眉目——像是外国人说中国话的口音,更准确地说,是日本人说中国话的口音。
当初在中美所搞破译的时候,同事里有个精通日文的语言学者,平时开玩笑的时候模仿过日本人说中文,有些发音单独说的时候还好,但是放在一个句子里,字与字之间的流淌就显得生硬。而此刻,这个接电话的男人就是如此。
兰幼因本想再引对方说出他的具体地点,但是他却先一步结束了通话。
听着话筒里传来的短促忙音,兰幼因皱起了眉头。
她知道上海或许仍然有没被遣返的日本人,不过任少白和李鹤林是被委任了什么样的工作,会跟日本人有关?
于是,她下一步去了阿莽新开业的照相馆。还是拿出那个号码,问他有没有办法查出这是个什么地方。
阿莽平时接触三教九流,算是半个江湖人,他打了几个电话——自从上次被窃听,他就在店里装了电波屏蔽设备。果然,没花多久,他就联系到了一个上海电话公司的内部人员,问出了这个号码连接的一家位于虹口的私人诊所。
听到结果后,兰幼因转身就往外走,阿莽在身后喊:“兰姐,是什么事啊?”
兰幼因顿了一下,回过头道:“这件事不许跟文让说。”
她走出照相馆,因为脚步太急,差点与一个过路人相撞。还好对方反应及时,侧身闪过,还虚扶了一把兰幼因的胳膊,问道:“小姐没事吧?”
兰幼因一边想这人身手好敏捷,一边摇了摇头:“没事。”
她行色匆匆,自然没有看到在自己走后,那个过路人盯着她的背影,又好奇地看向她刚离开的地方——悄无声息搬来的照相馆,在市中心最好的位置,外面却没有庆祝开张的花篮彩带。
“彭襄理也刚下班啊?”过了一会儿,有人从街对面的兴业银行走出来,同他打了招呼。
天色已经很晚了,兰幼因最后一个去的地方是离新街口不远的碑亭巷。
在一所由外国传教士创办的中学隔壁,好几家报社共同占据了一栋矮楼房,其中《文汇报》南京分社在三楼最里面的办公室。兰幼因拿着一张记者名片,便被门房领着,见到了正在等待报纸排版的朱颜君。
次日的头版是关于南京白下路上因为市民抢购面粉而发生的踩踏事件,已有三人死亡,而这已经不是今年的第一起类似事故了。朱颜君白天刚跑完财政部,傍晚时分和社会口的记者共同完成了这篇报道,她将对当局关于币制改革并未改善物价波动的采访撰写成文,作为抢米面事件频发背后原因的深层探讨。
朱颜君惊讶地看到来访的兰幼因,越过满地报纸资料堆成的小山,把她请到旁边相对没那么乱的会客室坐下。兰幼因说明来意,请她帮忙打听一件事。
“什么事?”朱颜君问。
“不知道。”
“有关什么人的事?”
“也不知道。”
这样莫名其妙的对话却没叫朱颜君露出愠色,以为对方是来消遣自己,而是继续耐心地问:“那么是发生在什么地方的事?”
“上海,虹口的一家日本人开的私人诊所。”
朱颜君点点头:“好,那么你想知道的是什么?”
“我想知道这家诊所最近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或是即将发生什么事,也可能是它的医生做了什么,或是可能会做什么,我不确定,但是它一定足够不寻常,并且就发生在这一两天。”
朱颜君眨了眨眼睛,注视着兰幼因,思忖片刻后开口:“我可以帮你,而且凭借我过去几年在上海培养的线人,大概率也帮得上你。但是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件事?”
——因为这是国防部高层秘密下达的任务,因为任少白在执行这件任务,因为任少白是代号为“一二零七”的中共间谍。
——所以他一定会破坏这件任务,所以他会留下破坏任务的线索和证据,所以我会得到这样的证据。
兰幼因在心里这样回答,不过,她当然不会把自己真实所想说出来。
“你想要知道这里面有没有新闻价值?能不能成为你的一篇报导文章?”她反问朱颜君,“仍然在上海的日籍诊所,难道不已经有足够的噱头了吗?”
朱颜君道:“战争结束,普通日本人有的回到日本,也有的选择留下。那些留下的如果只是习惯了上海,想要在这里谋生过日子,有何不可?我并不想利用记者的权力去打扰他们。”
兰幼因没料到会听到这么个答案,说道:“朱小姐的观点,是会引发争议的。”
朱颜君耸耸肩,并不意外这个评价。她也没有因为兰幼因的故意兜圈子而忘记自己对她的追问:“兰科长如果不好回答上一个问题,那我换一种问题,这是国防部公事呢?还是私事?”
兰幼因见绕不过,便道:“私事。不过,你怎么知道我的工作和职位?”
朱颜君笑道:“我是个记者,有了名字就能调查一个人,不过兰科长放心,我对入侵普通人的隐私没有兴趣,所以呢——”她顿了顿,拖长了语调,“如果是私事,那我便不问了。就当我敬佩你那日为那位沈小姐解围的魄力,交你这个朋友。但如果调查结果超出了个人私隐的范畴,有了公众价值,兰科长你也无法阻止我报这条新闻。”
兰幼因想,她三句话不离记者本行,这样的职业骄傲,自己即便要阻止恐怕也没有办法。况且……她要做的与自己要做的大概率也并不冲突,于是点了点头,说:“好。”
朱颜君愉快地站起来,走到旁边的桌上,拿了纸笔递给兰幼因,道:“兰科长留个联系方式吧,等我查到了便第一时间告知。”
一夜过来,朱颜君的线人网果然又广又深,并且头脑冷静,在与兰幼因的电话里主动说道:“我查到了,但不能在电话里说,我们在圣保罗堂见。”
星期天的圣保罗堂除了有来做礼拜的虔诚教徒,还有想来吃一顿免费午餐的街坊民众。兰幼因坐在后排的长椅上,看到阳光透过彩色玻璃折射到墙壁的十字架上,心里想的是,她明明是要捉间谍,怎么自己这两天倒把间谍接头交换情报的套路场所全都体验了一遍?
饥肠辘辘的朱颜君也端着圣餐从前面走回来,她咬了一口小块的棕面包,坐在兰幼因身边,说道:“我收回昨天的话,他们还真未必是普通留华日本人在上海过日子的。”
“什么意思?”
“你不是问那家诊所最近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是有的,但既不是诊所本身,也不是主治大夫,而是他们最近接待了一个病人,这个病人很不寻常。”
兰幼因扭头看她,问:“是谁?是我们都知道的人?”
“兰科长果然很敏锐啊。”朱颜君赞赏地看着她,双唇上下开合,在“哈利路亚”的歌声中,轻轻吐出一个名字——
“冈村宁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