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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死水微澜
面对彭永成的否认,吕鹏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是吗?”然后停顿一下,又把收到的那张通行证推到他的面前,“那我们来聊聊你去济南的事吧。你去济南是做什么?”
“有家玻璃厂跟我们银行合作,我去签贷款合同。”
“噢,怎么济南的工厂会找你们?”
“投石问路,也要往南边搬了。”
“车间可不好搬吧?”
“技术总比硬件重要。”
“也是。你是什么时候去的?”
“不记得具体日子了。”
“那是怎么去的?”
“火车,津浦线。”
“到济南的时候天气怎么样?”
“白天还有点热,太阳落山就凉了。”
“下雨了吗?”
“没有。”
……
要不是在显而易见的审讯室,这些对话听上去只是像两个半熟不熟的人在没话找话讲。但实际上,被询问者的每一句话都是精心准备过的答案,而询问者也集中着精力记录他回答时的每一个眼神、手势,还有尾音。
然后,就会到真正的图穷匕见的时刻。
“所以你给吴化文带去了什么话?”
彭永成的瞳孔骤然紧缩了一下。吕鹏便笑了起来,这是他在无聊的审讯中最能感到乐趣的时刻,对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就像对他漫长耐心的奖赏。
“你以银行的名义发出去的那些电报被我们发现了,全都一一破译,你的代号是养蚕人,但你也才当上养蚕人没多久,因为你的前一任我也打过交道,和你很像,严肃、沉稳、有毅力,就是不太好相处,不懂合作、不识时务。”
彭永成直视着吕鹏的眼睛,沉默,却颇有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味——他没有否认。
这就算是打明牌了。吕鹏又笑了,但是彭永成的下一句话却使得他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可是现在济南就要被我们攻下了,时务的风应该在我们这边吧。”
吕鹏眯起眼睛,停顿了一下,道:“……你承认了。”
“我去见吴军长,主要给他提供几个选择,一是单独起义,解放济南;二是里应外合,配合我们解放济南;三是顽抗到底。他选了最直接的一种。”彭永成说,不乏挑衅的成分,可是这回,却轮到他觉得奇怪,因为吕鹏并没有他想的那般感兴趣了。
吕鹏只是等一旁的记录员停笔之后,把记录拿过来,180度旋转面向彭永成,道:“都是刚才你说的内容吧?没错那就签个字。”
彭永成犹豫地看着眼前的口供,几乎一字不差地记录着自己所说的话,他当然也没打算在之后否认,只是……他抬眼看向了吕鹏。
“难怪了。”吕鹏道。
难怪什么?彭永成没有问出口,但是吕鹏显然看懂了他的眼神。
“难怪你的枪法这么不准,其实就是个传话的,我记得之前的那个倒是个搞行动的。所以共产党怎么会派你这样的人来搞暗杀?”
彭永成了然,原来吕鹏真正在意的,并不是济南的战局。
“吕处长是神枪手,所以蒋介石特地派你去保护日本战犯。”
吕鹏没什么表情,继续说:“那枪我们找到了,经过了改装,便于拆卸。你那天是化了装的吧,照片上你还拄着跟拐杖,枪膛就放在那里面吗?不过其他部件放哪里了?”
“玄武湖那么大的地方,总能找到个把藏东西的地方。”
“噢,这样。你一共开了三枪?我们找到三枚完整的子弹。”
“死了两个,也算没太浪费。”
吕鹏感到喉咙发紧,一瞬间,他捉住了什么——
“你不是那个枪手。”他一推桌子站了起来,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彭永成,“现场根本不可能找到三个完整的子弹,因为那种达姆弹击中目标就会炸开,用这种子弹的人就是为了用这种性能来弥补枪法,但你却对此一无所知。但是你为什么要承认?”
根据几个月前“养蚕人”这个代号第一次出现在无线电侦测结果的情况来看,他是被另一个代号为“一二零七”的共党招来的,而最近那些以外汇信息为幌子发出去的联络电报又显示,“养蚕人”在南京的工作更像是一个负责人,而并非执行者。
而那个执行者,便是彭永成在现在被抓的处境下,不得不承认自己才是刺杀冈村宁次枪手的原因。那个执行者,是个藏在更深处的间谍。
吕鹏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间谍与负责人之间是高度绑定的,但是并不平等,负责人要给间谍提供保护,并且履行一项隐性承诺:确保间谍的人身安全高于一切。
“你或许真的是养蚕人,但你绝不是那个枪手。谢谢你告诉我,你不仅有同伙,你还是那个同伙的负责人,因为你在弃车保帅,你要保的一定是比你更重要的人。”
这一回,不等彭永成再次否认,他笃定了自己的答案,离开了审讯室。
此时,技术科也送回了指纹检测结果,果然,彭永成的指纹和步枪上可辨别的指纹相似度并不高。
他对等在外面的下属说:“我不需要他了,交给毛局长吧。”
吕鹏是要追查那个真正在步枪上留下指纹的杀手——企图用冈村宁次做幌子而刺杀自己的杀手,杀了保安队长、军统前辈杨开植的杀手——而彭永成不是。但彭永成在保他,一个普通混迹在市井的间谍刺客需要牺牲一个高级负责人吗?彭永成所顶着的银行襄理的头衔已经可以让他接近一个大人物了,那么如此,被他保护着的那个“一二零七”肯定比彭他更接近权力机关,或许就身处在权力机关。
吕鹏忽然想起,杨开植被枪杀的时候,他就怀疑过,枪手是知道他们当天有追捕共党的行动的。
吕鹏觉得自己绕了一圈,到底还是有了些进展,但唯一让他仍旧感到不解的是,像彭永成这样的资深中共地下党,怎么会允许自己负责的间谍进行连续暗杀这种一定会留下越来越多痕迹的行动呢?
他想,如果解开了这个问题,他就能抓到那个在暗处躲了太久的坏家伙了。
灰砖灰瓦的钟岚里跟任少白所住的慧园里很不一样,钟岚里的联排住宅临街的,每一栋房子都住着好几户人家,一楼的要问二楼借阳台,二楼的路过一楼的家门,都养成习惯地放轻脚步,因为楼梯离住户实在太近,稍微有动静就会爆发邻里矛盾。
不过今天,住在十七号的住户就再也不用担心夜里孩子哭闹给一整排的邻居造成困扰了,因为他们要搬走了,不仅是搬离钟岚里,甚至是搬离南京。
中央军校十七期毕业生、国民军整编四十五师一二一旅八营营长裴天均的夫人带着四岁的儿子小英站在租来的小汽车旁,看着任少白帮忙把不多的行李塞进后备箱,最后还剩一个藤编箱,便道:“嫂子你带着孩子坐后座的话,这个箱子就放在副驾吧。”
裴夫人点了点头,道:“好,麻烦你。”
任少白摆摆手,把箱子放在副驾的座位上,又卡好了一下位置,以防在开车过程中摔下来。之后,他关上车门,转过身问:“就这些了吗?”
“嗯,就这些了。”裴夫人看着车里的行李箱,道,“其实人过日子到底也不需要那么多东西,到头来总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话虽这么说,但是既然过一天就是一天,也不能太糊弄。”
裴夫人笑了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些日子多有麻烦,谢谢你。”她又摸摸身边儿子的小脑袋,说道,“小英,你也要跟任叔叔道谢噢。”
长着一张圆脸的裴英跟他的爸爸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除了说谢谢,还对任少白行了一个很标准的军礼,手指并拢绷直的时候指尖微微向上翻,也跟任少白在潍县的战俘营里见到的裴天均一模一样。
从山东回来后,任少白当真按照意外重逢的老同学的要求,在某一天来到南京钟岚里十七号,见到了因为不知丈夫、父亲生死而等在原地的裴天均妻儿二人。任少白告诉他们的是,自己替国防部去山东出差,得知了裴天均实际在年初已经战死,虽然没有书面记录,但是他可以出面,去联勤帮他们母子要抚恤金。
一开始,裴夫人还拒绝了这一提议,似乎只要不去领抚恤金,她的丈夫就还有活着的一线可能。但是任少白劝她,这个年头,每个月多领那一份钱,对军队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她跟小英,却是一份保障。小英在长身体,一个礼拜能吃上两个鸡蛋,当然比吃一个好。
于是,裴夫人终于接受了这个提议。任少白又说,据说在天均走前,曾说过如果他不在了,请战友告知他妻儿,如果愿意回娘家,他们裴家没有那么多古板规矩。
终于,裴夫人大哭起来。中秋前,她对任少白说,等过完节,她就带小英离开南京,回广西老家。
任少白来帮最后一次忙。
租车行的师傅探出头来,道:“夫人,再不走就赶不上火车了。”
裴夫人道:“马上。”她把小英先抱上后排座椅,然后关上车门,自己却走近任少白,低声问,“任先生,我最后问你,我丈夫真的不在了吗?”
任少白怔怔地看着她,半晌,道:“希望不久的将来,你们一家三口重逢在一个和平的新世界里。”
裴夫人的眼睛瞬间湿润,她抿着嘴,强自忍住泪水往外淌,然后又说了一句:“谢谢你。”
之后,她转身上车,握着儿子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示意司机出发,载着他们离开了这片逐渐七零八落的军属军眷区。
离开了钟岚里的任少白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不远处秦淮河畔的一家烟酒铺子。
这家店在特定的一群人当中有一些名气,任少白也是最近才打听来。名气来源不是因为这里贩售多么高端的品牌,而是如今南京、上海市场上烟酒都是限价限购,而这家店的老板却游走在灰色的地带,用黑市的价格将超额的产品卖给有额外需求的顾客。
任少白便是来买他未来几天的入睡良药。
医院开的安眠药对他逐渐失去疗效,他偶尔也忍不住担心,如果在不久的未来,酒精的麻痹也不能起作用了,那时候,他又要如何撑过非自愿的不眠之夜,等来日出破晓呢?
在等待老板给他要的美国黑白牌威士忌装进牛皮纸袋的时候,又一个人踏进了这家铺子,任少白下意识扭头看去,随即便愣在当场。
兰幼因见他也是一怔,但二人尚未开口,店老板转过身来,一副见到老熟客的模样对兰幼因说:“你来啦,还是红方?”
“嗯,”兰幼因应道,然后瞥了一眼任少白,顿了一下,问,“你……来买荷兰水?”
——她在报复自己在不久前的黄昏对她酗酒的指责,任少白立刻就反应过来。
当然,相比于自己前两天还在拿枪指着她的脑袋,这根本也算不得什么报复。不过他记得,那天在她家时,曾经注意到客厅斗柜上的酒还没下去一半。
“不是。”任少白出人意料的诚实,他看着兰幼因的眼睛,想告诉她,自己感同身受了她在黑暗中的绝望。